这是一篇三月份存稿。
写好了三个月,但是一直没有发表,因为担心引起不必要的争论。今天想了想,既然写了,还是发吧。
文章的灵感来源是大神pongpit,是益友也是良师。
我从小特别喜欢看陈丹青的文章。
虽然陈丹青本职是一位画家,写作对他来说,只怕是一件“捎带手”的事儿。
高中的时候,我甚至能背诵《退步集》的片段。其中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这么一段:
有一个古人练习射箭,每当射中靶心,那个人内心却暗暗叫一声“惭愧”。
起初我并不理解这是什么意思。
你大概也很奇怪,这又和饲养LPS有什么关系?
壹
最近有人和我炫耀,自己的LPS养的多么好,状态多么一流。
“饲养LPS多么容易,这么简单就活了,真是太没有成就感了。”
尤其是下海一年内的新人,如此说的不在少数。
每当听到这样的话,我内心总是有些默然,我该如何回复呢?
打击人?似乎不太好。顺势而为?我又做不到。
我只能说:
我不知道你有怎样的经验,养过多少品种、多少数量的LPS。
但是很抱歉,大概是我知识不足、能力不济——我一点都不觉得LPS简单。
且不说别的,单单说珊瑚疾病,榔头的布朗冻病,宝石花的红环病,尼罗河的综合症,迷宫脑的黑边病,长须飞盘常规惯例的细菌感染。
随随便便抛出一个来,科学界就无人能解。
碘酊药浴?只是一种辅助治疗。抗生素与维生素?珊瑚缸恐有风险。
保持水质?对于这些病,再好的水质自愈率也接近0。
告诉我,除了丢掉,你还能做些什么?
过手的LPS无数,养好的和养坏的各有原因。
我至今也不敢说我能养活绝大部分LPS,更不敢说能养好绝大部分LPS,我发自内心的觉得,对它们的了解,还太少太少。
在饲养LPS之初的大半年,我也一度认为LPS非常容易。那时我的伤亡率很低,除了被商家坑了的脱藻地毯和被火柴头误伤的炮仗,基本就没有别的LPS损失。
那时我以为我已经很成功了。
是的,如果当时我就止步于此,如果从那时起我不再购买珊瑚,甚至如果当时我上了岸。那么我会认为自己可以藐视许多大神。
我会用我的经验来指导新手,我会告诉他们每种珊瑚需要的灯光和水流,我会说:“保持好水质,LPS就会非常好养。”
并且最可怕的是:
我不仅自以为是对的,还理所应当地把这种“思路”传播给其他鱼友。
人在这种不自知的情况下,是最危险的。
然而后来,我却发现事情不对。
随着我买LPS越来越多,哪怕是同一品种,反复地购买,我发现LPS远非我想的那么好养。
你买一只八字脑能养活,如果你买10只呢?
你买一只尼罗河无病,如果你买10只呢?
随着你过手的珊瑚越来越多,你总会发现偏偏有那么一些个体,倾尽全力也无法养好。
有那么一些品种的纽扣,在你缸里就是不爱开。
有那么几只奇怪的脑,就算放到阴影下面也照样脱藻。
有那么几个抽风的长须飞盘,你再精心照料也会莫名死掉。
这时候,如果你是个较真的人,现实就会迫使你寻找原因。
如果你们觉得这个话题太抽象,我就用一个真实的例子吧:
许多人给我发珊瑚的照片,照片中的LPS正在从口器中排除褐色丝状物。请问它在干什么?
常规的答案有两个:要么在“排泄”,排出的是消化后的食物。要么因为不适应而“吐藻”,排出的是死去的虫黄藻。
其实还有第三种可能:一只健康的珊瑚,也会定期排出“生老病死”的虫黄藻,称为“排藻”。
排藻和吐藻一样,排出的都是死去的虫黄藻。但前者是一种健康的行为,而后者则是病态。
那些觉得已经对LPS了如指掌的朋友们,我就给你这张照片,你不妨来判断一下,这是“排泄”食物残渣,还是在病态“吐藻”,还是在常规“排藻”?
你分辨的出吗?
我不需要你主观的“觉得”。因为主观“觉得”的答案已经太多太多。我需要你给出一个科学而详细的判断依据。
如果连这么基础的珊瑚行为都分辨不出,没有科学的解释,你又有什么理由认为自己很懂LPS呢?
贰
那么,作为一个不懂的人,又应该如何弄懂呢?
在海量的问题袭来时,在我缸里众多珊瑚也会定期出现这种现象时,我开始向各种论坛、资料库求助。
最常规的方法:在各大论坛进行关键词搜索。
很快,我搜遍了国内所有海缸爱好者论坛,都找不到合理的答案。
大家的回复要么就是简单的一句话:“这一看就是排泄。”
要么就是模棱两可的回答:“应该是吐藻,我家的就是这样越来越白。”
所有的回答要么语焉不详,要么出于个人饲养若干珊瑚的经验。数量之少,甚至不足以组成样本框,在统计学上毫无意义。
我说过一句话:“任何不谈剂量的添加都是耍流氓。”
那么我今天再说一句:“任何不谈样本量的经验也是耍流氓。”
你无法只用4、5个样本量“归纳”出某种珊瑚的普遍的饲养方式。
回归正题,我发现对于珊瑚“排藻”还是“吐藻”的现象,没有任何一篇文章专门探讨,即便这是LPS最常见的现象,没有之一!
我真的很想问:我们对LPS的了解,到底有多少?
看完了论坛各抒己见的回答,我还想问:这种程度的模棱两可的回答,就能满足你了吗?
当然不能。那又该怎么办?
我的目光转向了各海洋大学的毕业论文。
这些论文都是付费下载,通常也不贵,付点钱就是了。有一句名言“能用钱解决的事,都是小事”,我深以为然。
但是很快我又失望了:
鉴于国内许多不负责的大学教育,这些论文往往老生常谈,没有什么实质的见解。
而且,国内的科班出身多是针对海洋渔业,并不针对家庭水族。
当你买了一本《鱼类行为学》,满心欢喜地以为能找到小丑鱼配对的行为。翻开书,却满满地都是“大小黄鱼的出没渔场和捕捞方式”。
隔着屏幕都能想象我在吐血。
好了,从海洋大学的付费论文里,你没有找到任何有用的东西,接下来怎么办?
这是逼着你上外网啊。
然后我充值了VPN,连上了台湾和香港的海水鱼论坛。
结果仍然让我失望,并没有任何科学的结论,但是由于他们信息较为发达,所以提供给我很多优秀的英文论坛。
于是我转战英文论坛,结果仍然是失望。
此时的我才恍然大悟:这个问题已经不属于业余爱好者范畴了。
于是我开始广泛查阅英文Paper——一些确有真知灼见的博士论文。
终于,我找到了哪怕是一点点有用的资料:常规“排藻”往往数量较少,而病态“吐藻”数量较多。
就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,这么简单的一个总结,从鱼友开始问我,到我得到答案,花费了多少功夫多少时间?庆幸我能流畅地阅读英文,不然只怕离答案更是遥遥无期。
然而紧接着问题又来了:“多少是多,多少是少呢?”
很显然,博士论文也无法涵盖了。
这时候,你唯一能求助的只有一件东西:英文原版专业书籍。
很好,我去美国亚马逊下单,等待2个月飘洋过海,终于拿到了总共几千页厚、全是专业词汇的英文原版大部头。
接下来,我要把它啃下来。
于是我开始背单词,这是我的单词本:
于是我开始一个一个地记住每一种珊瑚的拉丁学名:
于是我又花了数月时间通读了著作,当然,这些的前提都是我在英文阅读上毫无障碍。
忘了说,这些书的总价约为5000元人民币。
经过了通读,我终于找到了迄今最详细的数据:
常规“排藻”的数量占珊瑚虫黄藻总量的1%-6%,而病态吐藻,则数倍超于此量。
至于排泄食物残渣,因为形态不同(不是褐色丝状),则被完全排除在外了。
有的人会说:“其实不用这么麻烦,你只要看看珊瑚有没有变白,就知道是吐藻还是排藻了。”
那么不管是书籍、论文还是我饲养的个人经验,都不太满意这样的回答。
因为,许多珊瑚,当你能通过肉眼观察到变白的时候,它们已经失去了50%甚至80%的虫黄藻——这有可能已经有点严重了。
如果能在一开始就判断吐藻还是排藻,无疑能更利于我们调整珊瑚位置。
好了,这时候我知道了1%-6%的排藻是正常范围,问题又接踵而至:
一颗LPS的虫黄藻总量是多少?
如果不知道总量,你又怎么能知道1%-6%是多少?
可惜这个问题已经不会有答案了。珊瑚的品种、尺寸、个体差异都极度影响着虫黄藻的数量,接下来的事情已经不是书本的范围。
我又回到了我的鱼缸。
自此之后,我开始做表格,开始记录我的每一种LPS每一次“排藻”或“吐藻”。记录它们的频率、记录它们的数量,记录排泄量与珊瑚个体体积之间的比例关系。
一朵纽扣多长时间吐一次?每次吐多少?
一颗气泡多长时间吐一次?每次吐多少?
一只巨型五爪贝多长时间吐一次?每次吐多少?
等等等等。
经过长时间的观察,我发现一些大型生物进行常规排藻的频率和数量,远超我原先的预测。
比如大家应该知道,我缸里有一只巨型五爪贝,这只五爪贝几乎每周都要进行一次常规的出于新陈代谢的排藻。
而对于“多大的珊瑚,排多少是排藻,排多少是吐藻”,我也有了较为详实的经验。
今天,对于大多数向我咨询的此类照片,我终于有了一个确定的回答。
叁
说了这么多,我只是想告诉大家:
不仅仅是我,整个人类对珊瑚的了解只怕太少。
这是我找到答案的问题,但是我的列表里还有几十个,读破万卷也找不到答案的问题。
珊瑚,作为地球上一种极其复杂的生物,人类掌握的那一点点无关痛痒的知识,显得苍白无力,以至于一些最为基础的珊瑚行为都没有科学详细的解释。
多少爱好者穷其心血,多少学者皓首穷经,到头来只为发现自己的渺小。
有一句话说的很有道理:
当你懂的少,觉得自己懂得很多。
当你懂的越来越多,才发现自己懂的太少。
人的知识就像是一个圈。圈里面是你懂的知识,圈外面是未知的知识。
当你懂的越来越多,你的圈越大,这个圈的周长也就越长,你和未知领域接触的就越多——你越发现自己的无知浅薄。
所以我们看到,真正的学术泰斗、国学巨擘,皆谦卑微和,恭让有加。
在2006年感动中国的盛典上,有一幕我一直铭记:
季羡林先生在接过奖杯的时候,一直低眉垂首,反反复复只说一句话:“受之有愧、受之有愧。”
陈丹青说,倪云林疏狂如许,徐渭泼墨写意。古往今来,多少知识与意境,是我辈所不能及。
知识如烟波浩淼,自然却辉煌壮丽,苍凉地让人茫然。
别说面对自然,就连每次面对那些孜孜不倦的学者,我都感到深深的敬畏:
如此地如履薄冰,如此地郑重其事,试问我能否做到?
随着更加广泛、深入的阅读,我也知道了自己更多知识上的不足。
今天,如果你问我:“你很懂LPS吗?”
我绝不敢说我很懂。
今天,如果你问我:“你能养好大部分LPS?”
我也不敢拍着胸脯说我能。
今天,如果你问我:“LPS很好养吗?”
我只会苦笑着摇摇头,大概是我懂的还不够多,有些LPS我养起来也很吃力。
即便我的鱼缸稳定,珊瑚蓬勃,晶莹透彻。我不敢说自己掌握了海水的真谛。
即便我的珊瑚繁殖茂盛,蛙卵频频爆头,我不敢说“真叶类太好养了,丢到水里就能活”。
即便我小心翼翼地纠正了一些前人的错误观点,我不敢说我领衔海水圈,我只是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:
国内饲养几年就算是老鱼友了,但是在国外,上十年的缸也不算罕见,动不动就是某某专攻脑类饲养20年,某某专攻尼罗河饲养30年。
他们的经验与知识都堪称海量——相较之下,我这点微薄的养功,不值一哂。
而我这小小的平凡的海缸,聊博一笑罢了。
肆
至于很多人,说“LPS养不深”,那么我想请问:你真的好好养过LPS,并且都养好了吗?
如果回答“是”,你就应该知道只有不求甚解的人才“养不深”。
真正追根求底的人,是永远学不完的——如果你觉得你学完了,麻烦你先和我说一下“多大体积的珊瑚,排藻量多少范围内,是常规健康行为”?
拿尼罗河来说,我研究过尼罗河——以前很多人都说好养的品种。
即便如此,我也通过了数月的努力、跟踪观察了几十只尼罗河,才敢得出确凿的结论。才能说,我大概有些会养尼罗河了。
那些连此种研究都没有做过的人,只因为自己养活了几个尼罗河,凭着这么小的样本量,就敢说尼罗河等LPS很好养。是谁给你的勇气?梁静茹吗?
别说LPS了,就连水桃花这个软珊瑚,国外都不断在做试验,以期研究出一个广泛、普适的饲养方法。许多博士论文就出在此处:
如果真的养不深——难道学者们都饱食终日,无所事事吗?
说“LPS很好养”的人很多,我认识的国内普通鱼友有几千人,不管是新人还是老手,把部分LPS养活的人也很多。
但真正能把满满一缸、各个品种LPS都养到状态爆棚的,不超过5个。
归根结底,知识浩渺,瀚海阑干。
我现在甚至还时能遇到我压根没养过也没见过的LPS品种,见都罕见,何谈养好。
我与你们,都同在通往大神的道路上。
谦逊尔雅,垂首求教,就算比别人多看了那么几本书,多养了那么几年鱼,内心也总是恐有不足。
这是真正的治学之道。
或许我确实比一般鱼友养的好了那么一点。
或许我只是比一般鱼友养的好了那么一点。
每当受到你们称赞,就像那个射中靶心的古人,我总会在心里默念一声“惭愧”。
余溪
2017.03.31
于北京往深圳的飞机上
歌者:陈涌海,著名科学家,中科院半导体博导,窦唯专辑吉他手
听者:钱绍武,艺术大家,中国国家画院雕塑院院长
(封面照片为我拍摄的贺兰山)